白露已过,岛上的风带着凉爽。秋阳洒落在小区的绿化林中,有一朵白色的花远远望去格外醒目。我定睛注目,心想:莫非是栀子花还在开放? 因为爱花,我熟悉小区园中各类花卉生长的位置,知道这片绿植中混栽着几丛栀子花。盛夏时节,栀子花成了我每日的牵挂——是否又长了花苞?是否又多开了几朵?恨不得一日看三回,让我熟知每栋楼下的花事,甚至熟悉它们的季节与花期。花开花落,自有懂得欣赏的人。 就像眼前这株在九月绽放的栀子,我不知道它为何姗姗来迟,是不是特地为我而开?这样的猜想或许有些幼稚。这朵本该属于初夏的花,却在初秋绽放,也许并不需要什么理由。不过是阳光、雨水、温度恰好适宜,自然而然地又一次迎来了它的花期——做一朵安静的花,自香自洽,静开静合。 绿叶衬着这朵白色小花,愈发显得洁白耀眼。我走近细看,黄色花蕊被两层花瓣包裹,叶片上还有几个小虫眼。凑近轻嗅,淡淡的栀子香迎面而来。从夏到秋,这朵花仿佛凝聚了阳光的能量,携芬芳而至。 我心下暗喜,这朵悄悄开放的花,似乎只等我来发现。不然,谁会留意到这朵隐匿的小花呢?如同作家川端康成在凌晨四点醒来,发现海棠花未眠,因而感慨花儿竟也无眠。这句话像一个提醒:生活中从不缺少美,只是缺少一双发现美的眼睛。 我居住的小区只有三幢楼,每幢楼下却种有不同种类的植物。它们在哪个季节长叶,哪个时候开花,这些我都了然于心,如同老朋友虽不常联系,却总在心中牵挂——春日里来得最早的是红花酢浆草,长在树丛底下,如杂草一般,鲜有人注意。它的叶子酸中带甜,成了少年时放学路上的零嘴。 初夏,最先开的是栀子花,接着是艳山姜。艳山姜的花瓣晶莹剔透,一串串垂在阔长的叶片之间。尤其在一场雨后,花瓣更显玲珑有致。我喜欢艳山姜,还因为岛上的女子常采摘它的叶片,用来制作一种包子,土话叫“起家粿”。岛上的厨娘,无疑是生活美学的实践者——她们把叶片洗净,剪成包子般大小垫在蒸笼里,让寻常烟火气转为清香缭绕。 从前我并不爱吃“起家粿”,它类似馒头,用面粉加白糖发酵而成,口感也无特别之处。但我家先生喜欢,这是他从小吃到大的“妈妈的味道”。也许这是海岛娃心中共有的似曾相识的场景:土灶前,母亲拉着风箱,火苗舔着锅底,艳山姜叶片随着蒸笼慢慢氤氲出独有的香气。胖胖的面粿,咬上一口,甜在心底。 在物资匮乏的年月,那甜味与叶香,足以让一个少年留恋,亦值得他长久地怀念。 秋风中迎来鸡蛋花舒展。它偏拣此时开放,大约是不愿与春夏百花争艳,独爱秋日的清寂。 楼下几株鸡蛋花是红色的,从客厅望下去,洇红一片。走近,香气浓郁,甜暖中带些慵懒,仿佛美人颊上的胭脂,教人闻之便生出几分柔软的遐思。而黄色的却不同,香味清冽一些,不似红的那般扑鼻,倒有几分谦抑的节制。远远闻见是一缕冷香,近嗅才能嗅出淡淡甜意,如同秋阳穿过疏朗的枝叶,在地上落下斑驳痕迹。 到了冬日,那长得如树一般高的茶梅——这种山茶科的小乔木,总在深冬万木萧疏之际破寒而放,为寂寥时节平添一抹喜庆。它的叶子如茶,经冬愈翠。忽有一日,“噗”地绽开,竟是满枝锦绣。 有一年春节前夕,我站在茶梅花下,为那暖融融的红所感动。那红,是带着对春天的向往——像是小孩子们扔出爆竹时笑意盈盈的新年红。三五朵簇拥在枝头,像一个个小灯笼,照得人心头也亮堂起来。它虽无红梅之清冷,却有梅之风骨;枝干盘曲,清雅又热闹。 我最喜茶梅花期绵长,从岁暮直开到新春,仿佛专为辞旧迎新而来。海岛风大,它亦无惧。风将红花吹得零零落落,它却仍笑吟吟地,把凛冽寒意化作了春泥。 人到中年,目光便不自觉低垂,开始怜惜起脚下的花草。观察它们在四季中的生长,有花开花,有叶长叶,不喧哗,自有其节奏与尊严,一如生命本身。 关注花草,实则是关注年岁渐长的自我——将朋友圈渐次精简,如一片精心打理的花圃,只容得下三两知交,如同楼下院中那几株陪伴多年的花木,彼此知晓生命的虬曲与舒展。 我们与它们,皆在时间的土壤里深扎根系,共享着同一种沉默而坚韧的哲学:活着,并努力枝繁叶茂,便是对光阴最庄重的回应。 |